三、米沃什侨居美国时期的诗歌、散文创作
1960年米沃什应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邀请,离法赴美,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斯拉夫语言文学系获得教授职位。
米沃什离开故乡的欧洲,定居美国,他的诗歌获得了又一个不同现实的素材。此前的现实——维尔诺的、华沙的和巴黎的现实,不仅在空间上属于地球的另一边,在时间上也属于过往。他必须努力用文字将这些不同的世界结合在一起。到美国后他出版的诗集《波别尔王及其他诗》(1962)、《中魔的古乔》(1965)及《没有名字的城市》(1969)可视为这种努力的成果。尽管如此,米沃什到美国之初,却是以散文家的身份而闻名,使他尤其感到不快的是,由于他的《被禁锢的头脑》在欧美拥有广大读者群,使他长期被看成一位“政治作家”。尽管在他迄今的全部作品中诗歌占有最重要的地位,但美国公众对于作为诗人的米沃什却知之甚少。直到1973年,他作为散文家和“政治作家”的肖像才得以改变。这一年出版了英语翻译的诗集《米沃什诗选》,开辟了米沃什的诗歌通向英语世界读者的道路。1977年出版了英语版《诗集》,1978年出版了另一部米沃什诗选《冬天的钟声》。
有的欧洲作家放弃了自己的母语,如约瑟夫·康拉德·科热尼奥夫斯基(波兰人)、纳博科夫(俄国人)都成了著名的英语作家,捷克人昆德拉成了法语作家,卡夫卡成了德语作家,米沃什却与波兰语保持了不弃不离的血缘关系。他用波兰语写作,再将自己的诗歌译成英语,他的译文保持了原文的精美特质。他在大学任教期间,极力推荐波兰文学,特别是诗歌。1965年他就出版了自己用英语翻译的《波兰战后诗选》,后又相继翻译出版了《Z.赫贝特诗选》、《A.瓦特诗选》等,他向英语世界的读者推荐了数十位波兰诗人的作品。为了让世界更全面了解波兰文学,他用英语写了一部《波兰文学史》(1969),这不能不说是被指责为“叛国者”的诗人米沃什真挚的爱国心的表现和对祖国波兰的贡献。
1974年,米沃什出版了自己的一部十分重要的抒情诗集《太阳从何方升起,在何处沉落》。他的名望也与日俱增。1974年由于翻译介绍波兰战后诗歌的功绩,他获得波兰笔会奖;1976年获古根海伊姆奖;1977年美国密执安州立大学授予诗人荣誉博士学位;1978年加利福尼亚大学授予他相当于荣誉博士学位的伯克利嘉奖状,同年米沃什获得美国《今日世界文学》杂志颁发的诺斯达特国际文学奖(俗称小诺贝尔奖)。1980年,米沃什终于荣获瑞典文学院颁发的诺贝尔文学奖。此次获奖不仅对诗人具有转折性的意义,对波兰评论界和出版界也具有转折性的意义。在此之前,波兰国内只有J.克维亚特科夫斯基、A.菲乌特和J.布翁斯基曾在不同场合发表过对米沃什的肯定评价,其他评论家采取的态度都是小心谨慎的,欲说还休,普通读者难以接触到他的诗歌。诺贝尔文学奖开通了米沃什回归波兰读者的道路,波兰报刊、杂志大量刊登他的作品,标记出版社公开出版了他的抒情诗集《太阳从何方升起,在何处沉落》,研究诗人创作的文章雨后春笋般涌现。人民将他视为权威,视为争取自由的斗士,不管米沃什本人是否情愿,他都不得不扮演民族先知的角色。
旅居美国初期,米沃什的诗歌创作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矛盾。决定这一特点的是诗人的双重角色:见证人和艺术家之间的冲突。见证人的角色是他无法回避的,艺术家的角色是他不想放弃的。他亟想调和这种矛盾。作为见证人,米沃什在两条战线上作战:不仅从西方文化的角度谴责东方,同时也将自己独特的、从东方获得的体验、自己有关世界的新的知识带到了西方。这是一种个人的、波兰现代作家同西方文化的较量,意在展示自己的价值、力量和独特性。他在《世界的过客》中曾说:“当年我没有看到任何希望。今天在很大程度上我仍然是个灾变主义者。我在1947年所说的“在我们的前方是黑暗的核心”,是有根据的。”1977年他发表散文集《乌尔罗地》,在书中作者向读者介绍了自己诗歌的基础,因而也介绍了自己世界观的基础。作品的中心结构是提出问题:在浪漫主义危机之后,欧洲文化走向何方?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是否会导致文化的变异?当代现实在作品中被展示为“乌尔罗地”——“崩溃和苦难的国度”“贫瘠的土地”,被剥夺了神圣性的空间分裂瓦解,落入混乱、偶然性和无目的性。用“文明的事物”去填满空间不能遮掩它的空虚,当前的现实正是处于这种空虚之中。在空虚中创造文化和文明,会导致过去的死亡,过去一切成就的灭绝,从而也是导致当今的死亡。对人而言,必不可少的是人自身、社会、文化的延续,是感觉到自己植根于历史,对大地上发生的一切负有个人的责任。“我一说起20世纪,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听着语言的嘈杂,每分钟蹦出的数以十亿计的字眼,看着日益增加的报刊、电影、电视,无法命名的现实在膨胀;而另一个现实,可以解释的现实却跟不上它,较之上世纪的要弱得多,长此下去必然是人的没落,整个城市、整个国家的没落……”
米沃什在1972年发表的散文《对波兰文学的个人责任》中说:“在最近十年出现过各种各样的文学派别、纲领、先锋性,然而恐怕到了该把这些咖啡馆的议论放在一边,去寻找波兰文学主要流派的时候了。”不言而喻,米沃什的自信体现了波兰诗歌主流者“非我莫属”。
美国对于诗人是新的体验,新的挑战,一部部诗集记录了深入到这种变化的涵义。在散文《关于我所在的地方》中,作者写道:“我走在街上,抬眼望去,在山的起伏处,在桉树丛中,我看到核物理研究所闪闪发光的大厦……我回过头去,那边是金色的圣弗兰西斯科湾,已经发暗,只是从绿—黄—胭脂红的天空获取的某些颜色……我心中装着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所有的一切与每天围绕我的东西相比都有着天渊之别。”伯克利成了诗人继立陶宛故园之后第二个想象的中心。无论是华沙,还是巴黎的郊区都不曾变成地理—心理上的中心,它们似乎仅仅是从童年的国度到成年的国度旅行中的一站。在他的诗中,美国的画面标志着世界的现代性、非历史性和物质性。从这里看到的未来,不乏灾变的前景。散文集《圣弗兰西斯科的视点》(1969)有个总的主题,就是读懂美国。读懂美国的自然风光、集体礼仪和时装、失败的预兆和希望的标记。米沃什写作的活力是不断更新自己的认识,努力用所有的感官去捕捉难以捕捉的存在的奥妙。继《太阳从何方升起,在何处沉落》(1974)之后,米沃什发表了《珍珠颂》(1982)、《莫名其妙的土地》(1984)、《从我居住的街道开始》(1985)、《编年史》(1987)、《智慧之书》(1989)等多部诗集。
这些诗集反映的一个共同特点依然是:矛盾。细节与总体之间的矛盾,自然与理想之间的矛盾,生与死之间的矛盾,精神与肉体之间的矛盾,标记与意义之间的矛盾,个别与普遍之间的矛盾,正与反之间的矛盾,真理与谬误之间的矛盾。矛盾冲突几乎在每一诗篇中展开无情的斗争,斗争的结果未定。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作为道德家的诗人米沃什,认为诗的目的不仅在于展示作者的个性,也在于宣扬一种道德,一种智慧,帮助“善良的灵魂”去理解光怪陆离的现实,去承受不幸;诗人可以用各种声音发表意见,可以表明各种不同的态度,但诗人必须有所选择,必须站在善和真理一边。因此他的诗中充满了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对遭受屈辱的普通人的同情。他在《应该,不应该》的诗中,强调这是人在世界上生存的富有魅力的准则,无论生活在哪种现实,即便是生活在高度文明的现实中的人都应遵循这一准则。米沃什生活在文明高度发达的现实中,同时也是生活在物欲横流、充满了虚伪、浮华、欺骗、吵吵嚷嚷的现实中。1980年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台上,他说,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个人是失去了自由的,成了“历史和生物本能的无形力量的俘虏”。正如瑞典文学院在对他的授奖词中所说:“他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米沃什认为作为一个诗人,应该做的事是清除谎言和历史的欺骗,要勇于透过社会现实中光怪陆离的现象探询生活的本质,不断追求人生的真谛。他多次写道:对于艺术家,最危险的是卷入政治纷争,单纯为某一思想服务,即便这种思想是最正确的思想。
米沃什希望有一种容量更大的诗歌形式,它“既不太是诗,也不太是散文”。他在创作中孜孜以求的正是不断扩大诗歌形式的容量,形成他自己的风格,既富于哲理性又充满了抒情韵味,兼容思想、说理、叙事、抒情、白描、对话的多重风格。
米沃什诗歌的奇特也正在于,他的每一部诗集都轻易越过了他前一部诗集确定的不可逾越的界线。在读他的诗集《太阳从何方升起,在何处沉落》的时候,人们会以为现代波兰抒情诗达到了表现能力的巅峰,但是几年之后出版的《珍珠颂》又会使读者惊喜,因为它达到了更高的巅峰。此后出版的每一部诗集都会给读者带来新的惊诧。他的长诗讲求整体结构的完美,而各章节之间的变化和表达感情的手法则相对自由,抒情、探讨、静思、雄辩往往交叉出现,形成各种变调,颇似乐章的结构。
米沃什的诗歌是逐步完美和丰富的。语言的王国在不断地扩张。诗文集《莫名其妙的土地》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个集子大大超出了传统和严格意义上的诗集结构。这个集子中既有原创诗歌,也有译诗,有从别的诗人和哲学家的作品中摘录的引文,有从草稿和笔记中摘录的用散文表现的反思,甚至还有朋友来信的片段。这是米沃什不断追求“容量更大的形式”的又一表现,这种形式在规避过去被接受的和一直受到尊重的界线和限制的同时,大大扩张了表现空间的可能性。在书的前言中,诗人向读者解释为此书设置这样的结构的理由:“诗人中普遍接受的惯例,是将几年里写的诗收集起来,以某个共同的题目将它们编成一集。如果稍加考虑,就不难发现,这种惯例是代代相传的习惯势力使然,本身并不包含任何必要性。要知道那位缪斯的仆人在这段时间里,不仅忙于创作称之为诗歌的理想的东西。他生活在人们中间,他在感受,在思考,在认识别人的思想,在试图以任何一种手段抓住围绕他的世界,可以借助诗歌的手段,但不仅仅是诗歌。在他当时所写的所有东西里,可以猜到同样的追求,同样的音调,因为我们的生活是由一连串的更新与变化组成的,每一种变化都有自己的音调。因此将在时间上同时发生并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分开,是正确的吗?”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拥有丰硕成果、丰富经验的成熟诗人,以年轻的创新家的勇气破除常规,从众多传统和诗学之中开辟自己的道路,持续不断地追求经验和表达之间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