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希骁:罗、汉“从儿称谓”比较研究

作者: 时间:2021-11-09

罗、汉“从儿称谓”比较研究


[提 要]“从儿称谓”存在于许多语言的称谓系统中,汉语中尤为丰富。前人对此问题所做的研究大多局限于汉语及部分通用语种,而对一些非通用语种鲜有提及。本文比较了罗马尼亚语和汉语中的“从儿称谓”现象,结合词法学、句法学、修辞学、社会语言学和语用学等多个角度分析其异同。

一、引言

黄宏:孩他妈,小脚侦缉队来了。

宋丹丹:他爹呀,快撤!

这段对白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小品《超生游击队》以其独特的创意和诙谐的语言给广大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夫妻二人相互的称呼(属于我们将要探讨的“从儿称谓”)可谓小品语言应用的一大亮点:一方面,充满农村生活气息;另一方面,极具东北地方特色;此外,还从侧面揭示了夫妻二人为超生四处“游击”的处境。两个看似简单的称谓何以有如此强大的修辞和语用功能呢?在其他语言中是否有类似的现象呢?我们首先回顾一下前人对“从儿称谓”的研究。

国外对此问题最早的研究是1889年由英国人类学家泰勒(E.B.Tylor,1832—1917年)进行的。在美国,哈佛燕京学社的冯汉骥1第一次将“从儿称谓”作为一个系统加以讨论,但是仍有诸多疏漏。

在国内,唐代(一说北魏)的徐彦、清代的钱大昕(1728—1804年)都对此问题有所涉及。之后,赵元任2对前人的工作进行了补充,但仍未作全面的论述。

1985年,《中国语言学报》(第二期)刊登了伍铁平题为《论汉语中的从儿称谓和有关现象》的论文。这篇文章是国内针对“从儿称谓”的首次系统研究,后来受到了语言学界的关注,多次被人们引用。文章对汉语“从儿称谓”的由来、构成、使用都做了详尽的介绍,遗憾的是,对其他语言中类似的现象并没有过多提及。

1998年,田惠刚所著《中西人际称谓系统》3一书出版,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人际称谓领域中比较研究的空白。但是,在“从儿称谓”方面,较之前者并没有太大的突破。

以上论著为本文提供了理论参照,在下面的论述中还会多次提及。

1. 冯汉骥:《中国亲属称谓指南》(中译本),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1989年版。

2. 赵元任:《汉语中的称呼》,见论文集《中国社会语言学面面观》,1976年版。

3. 田惠刚:《中西人际称谓系统》,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北京,1998年版。

二、“从儿称谓”的定义及相关理论

伍铁平先生在其论文中对这一语言现象是这样定义的:

“许多语言都使用子女对长辈的称呼(对称)作为妻方或夫方的长辈或同辈亲属的名称(多为叙称)。这种现象叫做“从儿称谓',它可分为分析式(即描写式)与综合式两大类……从儿称谓,即跟着子女去称呼(多为引称)夫方或妻方的长辈或同辈,如综合式的‘大(小)舅子’,分析式的‘孩子他妈’等。这种现象在英语中叫teknonymy。这个词来自希腊语词根 τέκνον(téknon)(小孩,子女)加ονυμα(ónuma)(名字)。‘从儿称谓’这个汉译名是我们暂拟的。”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1980年版)在相关词条中写道:

“The custom of naming the parent after the child under which a person is called by his own name until he has offspring, when he or she becomes known as ‘father of’ or ‘mother of’ whatever the offspring is called”(跟着子女的名字称呼其父亲或母亲的习惯,按照这种习惯,一个人在有子女以前用自己的名字,有了子女以后,就用子女的名字称作“xx(子女的名字)的父亲”或“xx的母亲”)。(《大不列颠百科全书》,1980年版)

伍铁平先生在其著作中明确指出了这个定义运用到汉语上存在的缺陷,可见,teknonymy这个术语远不足以阐述汉语“从儿称谓”的确切含义。

下面,我们侧重看一下《论汉语中的从儿称谓和有关现象》和《中西人际称谓系统》两篇论著中有关中外语言中“从儿称谓”比较研究的观点:

观点一:显而易见,从“他”亲属称谓是汉语亲属称谓系统中的一个特殊系列;从“他”亲属称谓并不完全属于汉语亲属称谓系统,在其他语言里也或多或少有所反映。例如:在英国,夫妻可互称father 和mother;在美国,丈夫也可仿效儿子称其母(自己的妻子)为mother;在俄罗斯,老年男子也可称呼自己的妻子为мамаша(母,мать的爱称);在日本,夫妻之间更是经常仿效儿女的称谓互称おとうさん(爸爸)和おかあさん(妈妈),有时甚至仿效孙辈的称谓互称おじいさん(爷爷)和おばあさん(奶奶)。不过,比较起来,汉语的从“他”称谓要繁复和混杂得多。这与汉语的亲属称谓系统极为庞杂是一致的。(《中西人际称谓系统》,第174页)

观点二:“孩子他妈”这种表达方式同汉语词的单音节性质和常用四字结构有关。佤语(属南亚语系)的词大部分也是由单音节词根构成,也有类似的描写式(也称分析式)从儿称谓,如:“麦(母亲)艾块(人名)”,意即“艾块的妈”;“康(父亲)艾块”意即“艾块的爸”。英、俄语等多音节结构的语言就不能用这种表达方法,如不能说(его) мать моего мальчика,(his) mother of my child。(《论汉语中的从儿称谓和有关现象》,第253页)

观点三:“孩子(或人名)他+亲属称谓”这种从儿称谓是汉语所特有的称谓形式,在其他语言中没有这种表达方法。例如:如果在英语中套用,说成“(his) mother of my child”;如果在俄语中套用,说成“(его) мать моего мальчика”;如果在日语中套用,说成“私の子供の(彼の)おかあさん”;显然都是行不通的。(《中西人际称谓系统》,第174页)

上述第一个观点是比较客观的,后两者则有待商榷,尤其是“观点三”,说法太过武断。除英语、俄语等语言外,其他多音节语言也没有“孩子他妈”这种描写式的“从儿称谓”吗?这种形式果真是汉语所特有的吗?将研究范围再扩大一些,就会发现答案是否定的。一些语言,尤其是罗曼语族语言在这方面和汉语有更大的相似性,罗马尼亚语就是其中之一,尽管有些现象不如汉语中那样普遍。

三、罗、汉“从儿称谓”的相似之处

在本章中,我们将针对前面提到的三个观点,将罗马尼亚语和汉语进行比较,归纳其共同点并逐一阐述。

首先要探讨的是“观点一”中提到的一般描写式“从儿称谓”,即夫妻之间以其子女对父母的称呼来称呼对方。此类称谓在罗语口语中被普遍使用。起初,只是在孩子面前对儿语的模仿,夫妻之间互称mamǎ(妈妈)/tatǎ(爸爸),或者使用mǎmicǎ/tǎtic等昵称的呼格形式。这种称呼方式后来逐渐演化成一种固定的形式,无论孩子是否在场,例如:

丈夫对妻子说:“Ce ai pregǎtit pentru copii,mamǎ?”(你给孩子们做什么好吃的了,妈妈?)

妻子问丈夫:“Tată, în vacanţa asta mai mergem la părinţii mei?”(爸爸,这个假期还去看我父母吗?)

丈夫问病中的妻子:“Cum te simţi, mămică, astăzi?” (今天感觉怎么样,妈妈?)

妻子请求丈夫:“E ars becul. Du-te, tǎtic, sǎ iei unul nou!”(灯泡烧坏了。你去买个新的来,爸爸!)

这一点罗语的情况与英语、日语基本相似。其他罗曼语族语言,譬如法语中,这种用法也相当普遍,从一些名著的汉译本中可窥一斑:

“……好了,母亲,”他吻着妻子的手说道,“没什么,都过去了;我们讲和了。不是吗,乖女儿?不用再吃干面包了,你爱吃什么吃什么吧。啊!她睁眼了,哎,好了,好了,母亲,妈妈,亲娘,嗨,打起精神看呀,我在亲欧叶妮……。”

“可怜的妈妈,”箍桶匠说,“你不知道我多爱你。还有你,我的女儿!”1

吝啬鬼葛朗台老头对“从儿称谓”的使用却很是慷慨,在一段话中就连续用了五个此类称谓来称呼妻子,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了。

下面我们针对观点二和观点三,来了解一下罗马尼亚语对类似“孩子(或人名)+他+亲属称谓”的特殊描写式“从儿称谓”的应用。首先要明确的是,罗语中这种形式确实存在,“(除汉语外)其他语言中没有这种表达方法”的说法比较片面。其次,“英、俄语等多音节结构的语言就不能用这种表达方法”的观点有一定道理,应该说是比较科学的。但是罗语作为多音节结构的语言,却凭借一种特殊的词法现象,摆脱了语音的客观限制。

罗马尼亚语言学家约尔丹(I. Iordan)从词法和修辞的角度对上述现象进行了比较到位的研究2,尽管他没有使用“从儿称谓”这个术语。

谈到罗语称谓,不得不先提罗语的呼格。它是指“在有词格的语言中,一种在句法上独立于主句,功能上用来称呼对方的特殊的格”。3显然,罗语中的称谓很多情况下都是呼格形式。罗语中可以单独构成呼格或者与其他名词共同构成呼格的词数目庞大,罗语中mamǎ(妈妈)、tatǎ(爸爸)、frate(兄弟)等名词与物主形容词结合,可以共同构成诸如mamǎ-ta(你妈妈)、mamǎ-sa(他妈妈)、frate-sǎu(他/她兄弟)等完整语言单位。其完整性体现在其属格、予格形式的变化与其他普通名词一致。至少在民间口语中,此类名词与其他专有名词一样变格:a lui frate-sǎu(他/她兄弟的…)、lui fiu-meu(给我儿子…)、a mamǎ-tii 或a mătii(你妈妈的…)、sorǎ-sii(给他/她姐妹…)。不难发现,这种形式和汉语中“孩子(或人名)+他+亲属称谓”的结构非常相像。

这样,我们唯一需要解决的只有语音问题了。口语中为了使用方便,上述某些复合形式中的音节被省略,形成了特殊的双音节复合形式,如:mǎta(mamǎ-ta)、mǎsa(mamă-sa)、mǎtii (mamǎ-tii)。其中 mǎsa一般被用作他称:

Îl cheamă și îi spune să păzească pe măsa cât timp este plecat. Bulă seține de cuvânt și o păzea pe măsa la tot pasul.[他(布拉的父亲)让布拉在他离家时看着他妈。布拉遵守了他的诺言,一步不离地看着他妈。](http://www.home.ro/bancuri/)

...iute și harnic ca mǎsa. Unde punea el mâna punea și Dumnezeu mila, iar pământul îi era drag ca ochii din cap.(上帝保佑,他和他妈一样勤快,而且把土地看得像眼睛一样珍贵。)(L. Rebreanu, Ion)

在现代口语中,mǎta,mǎsa,mǎtii这三种形式更是经常被用作詈语,相当于汉语中的“(x)你/他妈的”。

当然,罗语中这些复合形式也有较为严肃的用途。夫妻间互相称呼时,使用的称谓不止本章开头提到的mamǎ和tatǎ,还有同第三人称物主形容词构成的特殊复合形式,即mǎsa(mamǎsa)(孩子他妈)。既然有了表示“孩子他妈”这一完整意义的双音节词,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在布泽乌和摩尔多瓦南部地区的许多家庭,丈夫用呼格形式mǎso!(孩子他妈)来称呼妻子,例如:

Măso, dă-mi, te rog, o dulceaţă.(孩子他妈,给我一份甜点!)

Ieşim deseară undeva, mǎso?(孩子他妈,今晚上我们去哪儿走走吗?)

现在对照一下汉语中的几个实例:

老蔡追上井台,嚎啕大哭着:“孩他娘哟,我活着也没有什么奔头啦,跟你一路去吧!”(莫言:《白棉花》,当代世界出版社,北京,2004年版)

他让母亲枕在怀里,轻轻地解下还套在母亲身上的围裙,捋整齐母亲的衣裳,泪流满面地说,孩他妈,你先走吧……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母爱的厚度》,新华网,2004年11月1日)

……王子良突然间对妻子说:“孩他妈,有件事俺想和你商量。”(《国防报》2004年2月5日,第4版)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罗语中此类称谓的构成和应用与汉语惊人地相似,只不过罗语中一般将“孩子”略去,更类似于文章一开头引用例子中“他爹啊”的称谓。虽然这种称谓的使用范围仅仅局限于罗马尼亚某些地区的民间口语,但从语言学角度看,它却是罗语词法中比较有代表性的现象。“在词法研究中,研究对象是固定的语法化的现象;而修辞学研究的恰恰是对既有规则的背离。所以在研究词法现象的修辞功能时,我们往往要脱离词法领域,转而进行句法研究。为此,许多句法现象也被归入词法范畴。”4上述“从儿称谓”往往带有极强的修辞功能,因此这种词法现象是不可多得的语言学研究对象。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与罗语有亲缘关系的其他罗曼语族语言中,也有类似的用法,只是有待考证。约尔丹也提到了其他罗曼语言,但是他所给的例子过于特殊,我们很难将其纳人现有的某种“从儿称谓”的体系。例如,他曾这样写道:“加拿大法语中,孩子(包括成年人)称呼父母时用son père (他爸爸)代替 mon père(我爸爸),用sa mère(他妈妈)代替ma mère(我妈妈)。在意大利南部方言中,母亲还可以用mammasé(他妈妈)来称呼孩子。”

按照其使用对象,称谓可以分为对称、他称和自称。所谓对称,就是对谈话对方的直接称呼;他称则是交谈中涉及他人时的称呼,也就是对第三者的称呼,所以也叫叙称;5自称,顾名思义,即对自己的称呼。罗、汉“从儿称谓”的第三个共同点在于,许多“从儿称谓”都可以当作自称使用。还是以“爸爸”、“妈妈”为例,汉语中我们经常见到这样的表述:

“过来,乖儿子!让妈妈抱抱!”

“儿子,让爸爸再生你一次”(《扬州晚报》,2004年9月8日)

罗语中此类用法也很多,但通常以一种复合的对称形式出现,例如:

摇篮曲中的 Hai Nani,Nani,Lumina Mamii...(睡吧,睡吧,妈妈的宝贝)(Elena Farago);Dormi copilul mamii, nani, nani, a plecat și ultimul lăstun(妈妈的宝贝,睡吧,睡吧!最后一只燕子也走了)(Radu Gyr)

民歌中的 Radu mamii,Radule(妈妈的拉杜,小拉杜)(B. Sinulescu)

童话中的 Pânănu vei gǎsi cele trei rodii aurite, să nu te însori, dragul mamii(你要是找不到那三个金石榴,就不要结婚,我的孩子)(《三个金石榴》)

更有代表性的是短语 Mânca-l-ar mama/tata(原意为“让妈妈/爸爸吃了他”,转意“他真可爱!妈妈/爸爸真想咬他一口!”)

Mânca-te-ar tata! Ai stat acasă toată vacanţa?(你真乖!你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在家呆了一个假期?)

... și acela care se gândește la “ce culoare să-i mai tragă cu mouse-ul la meniul ăsta frumos,manca-l-ar mama! (还有些人会想:“应该用鼠标拖什么颜色到这漂亮的菜单里呢?它真是太可爱了!”)

短语是语言频繁使用中约定俗成的结果。可以由“从儿称谓”的自称构成固定短语,足以说明罗语中此类称谓使用频率之高。

1. 巴尔扎克:《欧叶妮·葛朗台》,李恒基译,详林出版社,南京,1994年版。

2. 约尔丹:《罗马尼亚语修辞学》,科学出版社,布加勒斯特,1975年版。

3. 比杜—弗朗恰努(A.Bidu-Vrǎnceanu)等编:《语言学辞典》,NEMIRA出版社,布加勒斯特,2001年版。

4. 约尔丹:《罗马尼亚语修辞学》,科学出版社,布加勒斯特,1975年版,第101页。

5. 吉常宏主编:《汉语称谓大辞典》,河北教育出版社,石家庄,2001年版。

四、罗、汉“从儿称谓”的差异

前面我们探讨了罗、汉语言中“从儿称谓”的几个共同点。但因分属印欧、汉藏两大语系,在语言起源、语言逻辑、语法构成、修辞风格等方面,罗马尼亚语和汉语都有较大差异。本部分将讨论这些差异在“从儿称谓”中的体现。

(一)

尽管罗马尼亚语和汉语中某些“从儿称谓”的形式和功能非常相似,但是由于两个民族不同的语言逻辑和历史文化背景,这些称谓的由来大相径庭。我们仍然以夫妻间的对称“爸爸”、“妈妈”(或“孩子他妈/爹”)为例: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对“从儿称谓”的解释基本适用于罗语,对汉语的情况却不太适合。伍铁平是这样认为的:“但是这里说‘在有子女以前用自己的名字’,则不完全符合事实。因为以汉族而言,正是因为解放前特别是农村的女人往往没有正式的名字,才用‘孩子他妈’这类从儿称谓。她们小时候可能有过‘妞儿’‘阿妹’之类的乳名,但成年后,特别是有了子女之后,人们不便再用乳名去称呼她们了。”1对于汉语中“孩子他妈”这一称谓的使用和延续,他认为是基于如下历史文化背景和心理因素:“‘孩子他妈’这类称谓之所以经历数千年之久,始终没有产生出一个综合式称谓取代它,大概是因为旧中国封建观念十分浓厚,夫妻之间不好意思直呼其名,所以这类从儿称谓事实上起着一种委婉语(euphemism)的作用。”2

但是在汉语中夫妻之间采用这种描写式“从儿称谓”的习惯同欧洲某些民族的习惯恰巧完全相反。伍铁平指出:“例如斯拉夫民族(如俄罗斯、捷克民族等)夫妻之间不仅直呼其名,而且通常用名字的爱称。操英语的人夫妻之间以(my)darling(亲爱的)相称,这在汉族人之间更是不可想象。”3罗马尼亚等拉丁民族的情况亦是如此,既然夫妻之间可以互称“iubito/dragul meu…(亲爱的)”,何来“不好意思”之说?因此约尔丹认为:“这种富有感情色彩的用法,或者说修辞功能的产生有两个原因:一是上面提到的,成年人有意在孩子面前模仿儿语;二是为了体现夫妻之间,以及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爱意和温情。”4

(二)

汉语中的“从儿称谓”,无论在种类上,还是在使用范围上,都是罗语所不能比拟的。这一点在综合式“从儿称谓”上尤为突出。以汉语词源看,“大/小舅子”“大/小姨子”“大伯子”“小叔子”“大/小姑子”,甚至“公公”“婆婆”都来源于说话者孩子的称呼,如“舅舅”“阿姨”“伯伯”“叔叔”“姑姑”“公公(某些地区指祖父)”“婆婆(某些地区指祖母)”等,属于综合式“从儿称谓”。这些词大多数不仅可用作对称,还可用作他称。而在罗语中则没有对应的语言现象,5如罗语中不称孩子的舅舅或叔叔为“unchi(舅舅/叔叔)”,而只是称“cumnat”(内兄/内弟/丈夫的弟弟),有时也使用“从妻称谓”或“从夫称谓”中的“frate(哥哥/弟弟)”。

即使是描写式“从儿称谓”,汉语中的数量也要比罗语大得多。例如:“孩子(或人名)+他+亲属称谓”的形式,罗语中仅有“mǎsa(mǎso)”(孩子他妈)一例,而汉语中则又衍生出了“孩子他爷(爷)、孩子他奶(奶)、孩子他姥爷、孩子他姥姥、孩子他伯、孩子他叔、孩子他姑、孩子他舅、孩子他姨”,6不一而足。

此外,在一些具体情况下,汉语中“从儿称谓”描写式“孩子(或人名)+他+亲属称谓”的使用范围也不仅仅局限于家族或家庭内部,还具有“拟亲属称谓”的功能,例如:

他(从门口过路的外村老汉)急忙抢进门,向任保媳妇劝道:“嗳呀,孩他妈!你可不好往死里打,管孩子,教训两下就行啦。自已身上掉下的肉,何必上这末大的火,快消消气吧!”(冯德英:《迎春花》,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版)

田惠刚对“拟亲属称谓”的定义是:

“……在社交过程中使用亲属称谓来称呼非亲属的一种特殊称谓。这种称谓法是中国传统习俗,颇能体现汉民族文化的内涵。使用这种称谓能使对方感到尊重和亲近,因而能够缩小实际双方的距离,收到良好的效果。”7但他又将“从他称谓”与“拟亲属称谓”作了过于绝对的划分:

“需要说明的是,‘从他称谓’并不是拟亲属称谓,二者不能混淆。前者在家庭或家族内部使用,而后者则使用于家庭或家族外部,即社会上。拟亲属称谓的实质在于用亲属称谓去称呼非亲属。例如:一个年轻人可能称呼一个熟悉的长辈为‘伯伯’,也可能称呼一个陌生的长辈为‘老伯’;一个年轻人可能称呼一个老者为‘老大爷’,等等。而从‘他’称谓的实质则在于用亲属称谓去称呼亲属。例如:丈夫可能称呼妻子为‘孩子他娘’;女婿可能用自己子女对岳母的称呼‘外婆’去称呼岳母;等等。而这显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8

可是在上面的例子中,“从儿称谓”“孩他妈”也被用作“拟亲属称谓”,两种属性兼而有之,因此对这两种现象进行非此即彼的划分似乎不太恰当。类似的用法我们在罗语中尚未发现。

汉语文学作品中,有时将“孩子(或人名)+他+亲属称谓”用作他称: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头撞在鲍山上撞死了!”(王安忆:《小鲍庄》,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2版)

此处第一个“孩他娘”是丈夫对妻子的对称,意为“老婆”;妻子答话中又一次出现“孩他娘”,则应理解为他称,是对其丈夫前一句话中称谓的引用,意为“你老婆”。尽管她说的是自己,但此处不应理解为自称,因为后半句是“被她男人……”,而非“被我男人……”所以对这句话的理解应为:“你老婆死了!被她男人甩了……”

作为文学作品中的一种修辞手段,其他语言(包括罗语)中也可能有个别类似的用法。但是此类应用近年来在汉语报刊和网络媒体中有泛滥的趋势,甚至在新闻标题中也触目皆是:

一个让他难忘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那不是孩儿他妈吗?”再仔细一看,的确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妻子吴美丽。(《孩儿他妈咋成了别人的老婆》,新民晚报,2003年12月25日)

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英格兰球星欧文显然很明白这一点,因为就在今年的圣诞节,他为自己的“孩儿他妈”送出了一个大钻戒。(《给“孩儿他妈”献上大钻戒》,新民晚报,2003年12月29日)

“孩他妈,你在哪?”(《苦心父亲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来青寻妻》,青岛晚报,2004年4月24日)

高峰就是“孩他爹”?(今报网,2004年11月3日)

无论这种用法是否合乎规范,它已经成为现代汉语发展中不可忽视的语言现象。反观罗马尼亚,当代语言中似乎还没有类似的现象。

(三)

罗语“从儿称谓”系统远不如汉语复杂,但罗语中也有一种比较特殊的用法。我们先来看一下这两个例句:

— Cât costǎ ceapa?

— Cinsprezece mii, mamă.

Florico, tată, să ne scrii!

如果将这几句话按照字面翻译应该是:

— “洋葱怎么卖?”

— “一万五千(列伊9),妈妈。”

“弗罗丽卡,爸爸,别忘了给我们写信!”

这样的译文明显不符合中国人的语言习惯,甚至还有可能影响理解。那么此处的mamǎ,tatǎ究竟表达什么含义呢?1958年版《现代罗马尼亚语词典》10和1998年版《罗马尼亚语释义辞典》11中都给出了相应的义项:

Mamǎ-2.母亲对子女的自称,如:Dragii mamei copilași(妈妈亲爱的孩子们),(作呼格使用)母亲对子女的称呼。有时也被家族以外的女性使用,以显示关系的亲密,对孩子的喜爱,如:Radule mamǎ,vezi de nu ne uita.[拉杜,妈妈(的宝贝),别忘了我们]

Tatǎ-2.(表示感情)父亲对子女的自称,如:Dragul tatii(爸爸的宝贝),(作呼格使用)某人对子女(或者年轻男性)的称呼,以显示关系的亲密,对对方的喜爱……

可以看出,呼格mamǎ,tatǎ的这种用法实际上是某人+从儿称谓自称的属格,如:florica mamei,(妈妈亲爱的弗罗丽卡) dragul mamei,(妈妈的宝贝)copilul tatii,(爸爸的好孩子)bǎiatul tatii,(爸爸的乖儿子)等形式的变体。因此上面例句的正确译法应该是:

“洋葱怎么卖?” “一万五千(列伊),孩子。”

“弗罗丽卡,宝贝,别忘了给我们写信!”

罗语中的这种称谓方式,其来源虽然与“从儿称谓”有关联,但其本身并不能算作是完全意义上的“从儿称谓”,或者只能说是形式上的“从儿称谓”。

1. 《论汉语中的从儿称谓和有关现象》,第244页。

2. 伍铁平;《论汉语中的从儿称谓和有关现象》,《中国语言学报》(第二期),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254页。

3. 伍铁平:《论汉语中的从儿称谓和有关现象》,《中国语言学报》(第二期),商务印书馆,1985年。

4. 约尔丹:《罗马尼亚语修辞学》,科学出版社,布加勒斯特,1975年版,第106页。

5. 这里仅限于“从儿称谓”,暂不包括“从他称谓”的其他方面。

6. 田惠刚:《中西人际称谓系统》,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北京,1998年版,第172页。

7. 同上,第300页。

8. 田惠刚:《中西人际称谓系统》,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北京,1998年版,第300页。

9. 罗马尼亚货币单位。

10. 罗马尼亚人民共和国科学院,布加勒斯特语言研究所:《现代罗马尼亚语辞典》,科学院出版社,布加勒斯特,1958年版。

11. 罗马尼亚科学院,“约尔古·约尔丹”语言研究所;《罗马尼亚语释义辞典》,百科全书出版社,布加勒斯特,1998年版。

五、【结论】

上面我们对罗、汉“从儿称谓”的比较研究作了初步尝试。尽管这两种语言毫无亲缘关系,但出于人们日常交际的需要,它们的称谓系统在词法、句法、修辞和运用上有着很多共同之处。有时是在各自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分别形成了彼此极为相似的语言现象,可谓殊途同归。我们发现,在某些方面,与其他语言(包括一些国际通用语种)相比,罗语和汉语有着更多的共同点,这为今后跨语系语言的对比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就“从他称谓”这类语言现象而言,汉语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国内对此问题的研究也更为深入。相比之下,罗马尼亚语言学界对此问题的研究似乎仍留有相当的空间。限于篇幅,本文未能就两种语言中“从儿称谓”之外的“从他称谓”现象进行比较和探讨,希望今后能有机会将这个领域的研究继续深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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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A.Bidu-Vrânceanu,Structura vocabularului limbii române contemporane,Editura Științifică și Enciclopedică, București, 1986.(A.比杜—弗朗恰努:《当代罗马尼亚语词汇结构》,科学和百科全书出版社,布加勒斯特,1986年版。)

3. A.Bidu-Vrânceanu, C.Călăraşu, L. Ionescu-Ruxăndoiu, M.Mancaş,G.P.Ddin-delegan,Dicționar de știinte ale limbii,Editura Nemira,Bucureşti,2001.(A.比杜-弗朗恰努等编:《语言学辞典》,NEMIRA出版社,布加勒斯特,2001年版。)

4. I. Iordan,Stilistica limbii române ( ediţie definitivă), Editura științifică,Bucureşti,1975.(I.约尔丹:《罗马尼亚语修辞学》,科学出版社,布加勒斯特,197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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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鲍海涛、王安节编:《亲属称呼辞典》,吉林教育出版社,长春,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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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冯汉骥:《中国亲属称谓指南》(中译本),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1989年版。

11.冯志臣、任远主编:《罗汉辞典》,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北京,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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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Academia Republicii Populare Române,Institutul de Lingvistică din Bucureşti,Dicționarul limbii române moderne,Editura Academiei Republicii Populare Române,București,1958.(罗马尼亚人民共和国科学院,布加勒斯特语言研究所:《现代罗马尼亚语辞典》,科学院出版社,布加勒斯特,195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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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彭非:《从语用对等角度看英汉称呼语的对比与翻译》(硕士论文),国家图书馆博士论文库\aa1075。

20.钱敏汝:《篇章语用学概论》,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北京,2001年版。

21.田惠刚:《中西人际称谓系统》,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北京,1998年版。

22.吴海林编:《中国古今称谓全书》,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哈尔滨,1991年版。

23.伍铁平:《论汉语中的从儿称谓和有关现象》(《中国语言学报》第二期),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24.杨应芹、诸伟奇编:《古今称谓辞典》,黄山书社,合肥,1989年版。

摘自《欧洲语言文化研究》第2辑(2006年出版)

文章作者:董希骁

编辑:陈竹君

排版:刘羽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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