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逃避与解脱——论青年波兰的诗歌题材

作者: 时间:2021-11-09

逃避与解脱——论青年波兰的诗歌题材

[提 要]本文对青年波兰时期诗歌创作中常见的题材进行了简要的归类和梳理,旨在通过分析该时期的诗歌创作题材,认识19 世纪末、20世纪初波兰文学界的审美取向和整体心态。

[关键词]青年波兰、诗歌题材、逃避、解脱


青年波兰是波兰文学史上一个持续时间不长,但却成就非凡的时期。它前承19世纪初浪漫主义遗风,后启20世纪众多文学流派之先河,群星璀璨,佳作纷呈,是波兰文学史上一段特别值得关注的时期。

19世纪末的欧洲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思想危机。相对较长时间的政治稳定与和平环境,带来经济迅速发展,人口快速增加,城市急剧扩张,从而 引起整个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没有人知道这种种变化最终带来的结果将是什么,使人们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疑惧。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们越是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越是倡导对现有价值重估,也越对实证主义世界观产生疑问。实证主义思想所倡导的乐观王义的认识论遭到了强烈的质疑。一些哲学家甚至宣称:“我们不知道而且我们不会知道”。在整个欧洲范围内笼罩的这种悲观意识也影响到了波兰现代主义文学。

如果说波兰实证主义时期文学的主要成果是在小说领域取得的,那么青年波兰的文学成果则首先表现在诗歌方面。诗歌在青年波兰的总体文化构想中,与浪漫主义一样扮演着先锋的作用。这也是青年波兰时期的文学创作又被称为新浪漫主义的原因之一。青年波兰的文学家们正是首先以诗歌为重要武器,向实证主义发起了进攻。与实证主义倡导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不同,青年波兰的文学,无论是小说、诗歌还是戏剧,都充盈着浓郁的抒情性,其中尤以抒情诗成就最高。在青年波兰时期创作的比较著名的文学家有数十人之多,其中最杰出的诗人有:卡斯普罗维奇、泰特玛耶尔、斯塔夫、米钦斯基、莱希米安;剧作家维斯皮杨斯基和普日贝舍夫斯基;小说家热罗姆斯基、莱蒙特等人。

青年波兰的诗歌在形式上迫求唯美,强调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原则,但在题材和思想内容上却相当丰富多彩。在本文中,作者将努力对青年波兰时期诗歌的主题和题材进行恰如其分的划分和清理。以使我们能更进一步看淸青年波兰时期诗歌创作的全貌。

一、末日主题

在青年波兰的诗人中,K·泰特玛耶尔(Kazimierz Przerwa Tetmajer,1865—1940)可谓是最杰出的代表。他的诗歌中弥漫着世纪末典型的失望与迷茫,反映了作者的价值危机感和对人类智慧力量的怀疑。他表达的是末世思想,怀有的是悲凉情绪,鼓吹的是逃往世外净土。这一切一方面来源于19世纪末笼罩于西方世界的“世界末日”思想,另一方面更是源于实证主义哲学在实践中的失败。实证主义者崇拜理智,相信人类思想的巨大作用,这实证主义者乐观主义态度的基础。他们认为人是可以而且有能力为人类自身的福祉改造世界和人类社会的。然而,实证主义在现实中的尝试以失败告终。这就造成了世纪末一代人思想领域的虚无取向、悲观主义态度,甚至对生命的冷漠和放弃。

泰特玛耶尔将自己的一代人称为“折断羽翼的一代”,在一首题为《十九世纪末》的诗中,诗人展现了一个面对“恶之矛”毫无抵御的世纪末的人:

世纪末的人,你手中的盾

面对恶之矛将会如何

他无声地垂下了头。

一切对终极价值的追求最终都归于徒劳,因为无论抗争还是寄希望于来世,都不能重建一个乐观的、充满活力的生命。留下的就只有冷漠、忧伤、 绝望、青年波兰式的生存痛苦。

青年波兰另一位有代表性的诗人——杨·卡斯普罗维奇(Jan Kasprowicz,1860—1926)于1902年发表的抒情长诗《赞歌》,是波兰文学中迄今对工业文明最激烈的质疑,诗中表现的主题是世界末日和价值危机,世界面临灾变,人类将走向灭亡。诗人看到一切神圣和不朽的东西都在崩溃,变成废墟。诗人将灾难的原因归咎于资本主义,认为堕落腐化的城市生活、腐 俗自私的小市民都是工业文明的产物。由于两极分化,造成贫困和痛苦,导致罪恶的产生。罪恶使世界走向灭亡。诗人质问上帝为何允许罪恶存在?既然上帝创造了一个罪恶的世界,那就应该剥去上帝头上神圣的光环,上帝无权审判世人,而应该受到世人的审判。诗中突出、甚至夸大混乱和破坏的 场面:天穹轰然坍塌,江河、大海里流着滚烫的人血,城墙倒塌,高楼大厦变 成瓦砾,山岩崩裂,被逐出天堂的人类同大地一起死去。这是波兰诗歌表现的前所未有的世界景观,无论在创作思想,还是在艺术手法上都是不同凡响的。

二、漂泊主题

在青年波兰时期的文学中,怀恋故土、怀恋童年乐园的主题深刻反映了那个时代人们心底失去家园的痛苦。那是一种无法排解的痛苦,他们知道,失去的乐园无法挽回。人的童年时代是人生的乐园,它拥有纯洁、无忧无虑等一切人生的快乐。而人的成长本身就意味着失去乐园的过程。随着人的长大,乐园只是存在于人脑海中的遥远记忆。人也就注定将漂泊一生。博莱斯瓦夫·莱希米安(Bolesław Leśmian,1877—1937)在《离去》一诗中写道:

当我沿着熟悉的道路,永远离开,

蝴蝶花金色的眼睛将我凝看。

眼睛周围傻着乌青色的眼圏,

花坛、蝶舞、还有透明的湛蓝,

苜蓿花在阳光里锈色斑斑。

当我已身在旅途,无意之间

为何竟会想起,那贴着地面的双眼,

它们用能穿透世界的目光,

将我的思绪和灵魂探看。

当我将那间茅屋掷在身后,迷失在街巷之间

它们看见了什么?

看我穿过锈色斑斑的草地远行,

它们为何眼圏乌青?

它们为何泪水涟涟?

难道不能把一切抛闪,孤身向前?

是否不能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

告别那金色的双眼?

尽管那周围镶着乌青的眼圈?

与其说这是一群旅行者,不如说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们离开了自己熟悉的乐园,那片乐园里有花坛和成群的蝴蝶,有透明的湛蓝天空和阳光下锈色斑斑的苜蓿花,他们迷茫于异乡的风景:“遥远”“灰暗”“空旷”,而一切试图回家的努力都是无功而返,或者是徘徊于绝望的迷宫。实际上,这一时代的抒情主体就是这样一群生活在世纪交替时期的人们,他们因为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而倍感困惑、无助,预感到灾难的到来却又无能为力。这是整个时代的特征。与此同时,这也是处于亡国状态下的波兰人的真实心理写照。他们失去的既是精神的家园,也是现实的家园。

泰特玛耶尔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主题是被迫游荡的孤独的灵魂,他诅咒自己的生存状态,无处停歇,艰难跋涉,路上到处是丛林和岔路,心里笼罩的是痛苦、忧愁和思念的迷雾,所能逃避的世外桃源实际上是一种虚无。

三、回归自然主题


失去希望,失去家园,追求唯美,追求浪漫的诗人需要寻找心灵的慰藉和情感的依托。这时,大自然也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避难所和疗伤止痛的地方。

青年波兰一代厌倦城市、渴望回归自然的倾向是这一代波兰人特别强烈的需求。在他们眼中,自然状态下的大自然具有再生的功能。经历了一次次失败的打击,无论是武装斗争还是“有机劳动”“基层工作”都没有给波兰带来自由。这一代波兰人对外族统治下的城市文明产生厌倦是很自然的事。他们希望大自然能给他们力量和生存的乐趣。在大自然中不仅可以摆脱异族统治下的城市压抑,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而且生生不息的大自然本身就可以给人以更生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这一代人期盼大自然能医治他们与生俱来的悲观、软弱和恐惧。弗沃吉米日,佩仁斯基(Włodzimierz Perzyński, 1877—1930)在《次日》一诗中描写的形象就是这一代人心态的绝妙写照:

多么黑暗,几点了?天哪……

我头疼欲裂,又似咒语缠身,

雨下个不停……我似刚被从十字架上取下,

血管里注满了铅和苦胆……如海的死寂……

该起了,我心烦意乱,

有人在弹奏乐曲,

让他和音乐都见鬼去吧,

有些东西,逃离了我的灵魂,

那是些暗红色的东西。

该起了——我曾走过银色的草地,

向河边走去,远处的森林低吟,

麦田散发出香气,清爽从河边走来,

可爱的金色阳光洒满大地。

这是一个典型的颓废主义者的心理状态。展现了抒情主体对城市病态生活的厌倦和对森林、河流、田野、阳光——大自然的向往。这是一种人类对失去的乐园的怀念。同时,这又是一种对大自然的“疗伤功能”和“净化功能”的信仰。同样的表达我们在莱蒙特的《女喜剧演员》中也可以找到:

“……你有多少烦恼,一切都让你失望,生活让你太痛苦一一逃离城市吧,到田野去,呼吸那清新的空气,凝望天空……。今天人们的苦难来源于脱离大自然和远离了上帝,来源于内心的孤独。”

四、塔特拉山题材


随着青年波兰的诗人们回归自然热潮的兴起,波兰南部边陲的塔特拉山,成了诗人们关注的焦点。一时间,关于塔特拉山的诗歌、小说层出不穷。新浪漫主义诗人在塔特拉山发现了一座诗歌创作的金矿。有波兰文学评论家认为,整个青年波兰时期,没有描写过塔特拉山的作家要远远少于写到过塔特拉山的作家。

塔特拉山在青年波兰一代人的意识和生活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它既是逃避现实的避难之所,又是培育英雄主义和伟大梦想的摇篮。有关塔特拉山的许多神话、传说是文学家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素材。斯坦尼斯瓦夫·韦斯皮安斯基(Stanisław Wyspiański, 1869—1907)在他的戏剧《博莱斯瓦夫·希米亚威》(1903)中就曾将塔特拉山的群峰隐喻为古代国王的军队;安德热伊·斯托普卡(Andrzej Stopka, 1868—1934)在他用山民方言写成的故事集《塔特拉山沉睡的骑士》中,将吉旺特峰作为中了魔法的民族精神的象征。泰特玛耶尔的《在重岩登嶂的波德哈莱》(1903—1910)和长篇小说《塔特拉传说》(1912)都是对原始的山民文化传奇式的威力的颂歌。在诗人眼中,山民是体魄健壮、头脑敏捷、充满生命力的人,他们特殊的伦理道德观反映了一种英雄气槪。塔特拉山以山民的传奇形象实现了一代人对力量、伟大、英雄主义梦想的人格化。这是波兰新浪漫主义文学独特的现象,是西欧颓废派文学所没有的健康精神的具体表现,同时也是青年波兰时期留给波兰文化的最有价值的遗产。

塔特拉山醉人的美景,使诗人产生对无边无际的大自然的慨叹。它博大、深沉、超然物外。这样的自然才足以成为人类心灵的依托,成为安抚苦痛、平复悲伤的良药,足以让人忘却一切世间忧愁,甚至生死也不再使人徒增烦恼:

在此把目光转向金色的太阳,

朵朵白云漂浮在蓝天上,

忘掉世界、忘掉自我——

把灵魂沉浸于林溪的欢唱,

沉浸在醉人的、无垠的沉思,

愿长梦不醒,生死皆忘……

又有:

奇异的魅惑侵入灵魂,

那魅惑让人思想眩晕,

这份思念笼罩着思想,

只盼沉入云的洪流,

避开岩礁,

击碎那片蔚蓝的表面,

拨开一切,游向无垠……

在这里,诗人把塔特拉山看作是逃离不幸与丑恶的避难所,它是一片“纯美的天地”,它的魅力“让人思想眩晕”,让人想抛开一切,“游向无垠”,“愿长梦不醒,生死皆忘”。这样的表达方式完全符合象征派诗歌“重梦幻而远生活”的原则。

仅从用诗歌描绘自然风光美的角度岀发,泰特玛耶尔的诗歌也不愧为艺术瑰宝。他将山花隐喻生命的奥秘,用峻岩上的雪松隐喻人的内心孤独,他给黑夜安上“天使的翅膀”,让黑夜给他带来“心灵的梦幻”,这些都是象征手法的妙用。在咏景诗中,他还采用了印象主义的表现手法。这是波兰诗歌史上前人从未用过和从未想到的艺术表现手法。他将瞬间的感觉经验转 化为感情状态,显示了对感觉印象的执著追求。他是运用色彩、光线、光影变幻和音乐效果的大师。在风景描绘方面,他简直就像一位印象派画家,把构成风景的种种元素轻盈巧妙地编织在一起。光线和色彩在这种创作手法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宁静的云杉林,深沉的绿意,

太阳洒下的金光点点滴滴,

湛蓝的天空挂在头顶,

天空里满是薄雾中变幻的光影。

还有:

在那塔特拉山深处,

空旷、昏暗的山顶牧场尚在酣眠,

百合色的群峰似齿轮蜿蜒,

白云像天鹅展翅起伏盘旋,

它已被金色的阳光之箭射穿。

从以上两个片段不难看到,诗人如何巧妙地运用变幻不定的光影组合, 烘托色彩斑斓的自然景色,创造岀美不胜收的空间感。更奇妙的是诗人的联想,将天上的白云想象成被阳光的金箭射穿的天鹅,使这种自然美平添了一层忧郁。用光线、色彩营造的氛围,反映出作者观景时的情绪。诗人笔下的塔特拉山在不同季节、不同时段、不同光照条件下表现出不同的面貌。


五、情爱主题


逃脱现实痛苦与折磨的另一条途径,就是置身于火热的爱情。对于泰特玛耶尔来说,“爱”是与性爱等同的,就是欲望的满足。对于诗人来说,性爱是逃避生存痛苦的天地,在爱中,诗人寻找蔵身之地。然而,爱的体验只能带来短暂的解脱,因为爱的激情的消退,意味着空虚感的降临。诗中的抒情主体都渴望在激情的一刻死去,从而避免生存苦痛、空虚与厌倦的复归。《当双唇亲吻,我……》《我喜欢,当女人……》《提香的达那厄》是这一类题材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波兰著名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K·韦卡(Kazimierz Wyka, 1910—1975)将这种爱情渴望称为“绝望的享乐主义”。B·莱希米安的诗歌中,性爱主题也是一个重要内容。其代表作是《在马林果丛》。莱希米安在这首诗中表述了自己对人和自然的整体看法。在诗人眼中,人是自然的一分子,是一个生物体。人的思想、想像、心理活动都与他的躯体紧密相连。在这首诗中,感官感受世界是人的最重要的经验来源。对社会的人和历史的人,诗人没有丝毫兴趣。莱希米安笔下的人是单纯的人,生活在各种生物本能之中:爱、 死亡、繁殖和延续。莱希米安的情诗大都是以身体的、肉欲的方式看待爱情。

在青年波兰时期,许多情诗都用鲜花烘托爱乡的温柔甜蜜,或用鲜花比喻心上人的娇美。在这一点上,诗人们继承了前辈诗歌的传统,但也突破了此前的许多禁忌,大胆表现隐私的内容,将鲜花用来比喻妇女身体的各个部分:将爱人的眼睛比作紫罗兰,将面庞比作玫瑰,将额头比作锦葵,这样的比喻在从前历代的情诗中并不少见,但是如此热衷于将少女的容颜象征化则是青年波兰时期情诗的特色。诗人们常用花的洁白隐喻少女的酥胸,有时直接比作百合花,甚至用鲜花隐喻少女的绝对隐秘之处,例如莱昂波尔德·斯塔夫 (Leopold Staff, 1878—1957)的《花的灵魂》中就有这样的描写:

你插花在金色的秀发,

花在发间中隐放光华,

像含苞待放的青春少女,

下体如粉色贝壳无瑕。

鲜花的爱情语义在青年波兰时期的诗歌中分成了不同的层次,比此前历代情诗中表现的语义都更为丰富。以玫瑰为例,首先,它是作为生活欢乐和幸福的象征。而这种欢乐和幸福总是跟对爱情的联想分不开,或者说,爱情成了体验生存欢乐的基本条件。最常见的表达方式是将热恋中的接吻比喻为亲吻玫瑰花瓣,或玫瑰花蕾,展示的是红玫瑰的颜色、娇嫩与芳香。玫瑰花还常用作美丽少女胸部的隐喻。因此红玫瑰总是用作肉体爱,或曰性爱的象征。

总结

其实,青年波兰的诗歌题材,远比我们这里所谈及的内容丰富得多。囿于篇幅,我们在这里不可能一一加以分析。然而,应该看到的是,青年波兰诗人经常涉及的题材,其主旨或多或少都牵涉于“逃避”与“解脱”。逃避现 实、求得解脱是青年波兰一代人的心理特征,求得解脱的途径各有不同,有人沉醉于自然美景,有人在静思中参禅悟道,也有人在爱的激情中放纵身心。将这种种感受写入诗中,就构成了青年波兰诗歌创作的纷繁瑰丽,异彩纷呈。这既是那个时代哲学思潮对文学影响的结果,也是波兰具体社会现实作用的结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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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欧洲语言文化研究》第1辑(2005年出版)文章作者:赵刚  编辑:张依桐排版:黄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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