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外中东欧研究中心编译

The Center for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an Studies, BFSU

教育部国别和区域研究培育基地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东欧研究中心”主办

2023年第12期（总第42期）2023年4月14日   

 

 

╱ 编者按╱

难民问题一直是波兰政党政治叙事中敏感的一环。自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大量乌克兰难民涌入波兰。显而易见的是，波兰政府在2015年和2022年面对难民问题时表现出了截然不同态度。2022年，政府极端地利用“移民危机叙述”对此问题进行宣传。本文论述了政府或政党的“移民危机叙事”带来了哪些社会问题，揭示了长期的社会调查反映出的民众对于难民的心理变化。

╱ 摘要╱

本文旨在探讨移民危机叙事的社会危害。本文是“地平线2020流动青年与赋权（MIMY）”研究项目的一部分，七个欧洲国家（德国、意大利、波兰、罗马尼亚、卢森堡、瑞典和英国）的专家参加了项目研究。本研究将相关的国际和国家舆论纳入调查，并提出了一些与移民危机叙事相关的社会危害，这些危害目前看来并不尖锐，但值得进一步思考：(1)社会疲劳，具体表现在社会情绪的快速变化（通常从积极态度转变为消极态度），但最重要的是，这种危害与会导致民间社会的援助倦怠；(2)他者化，包括对移民的标签化、对待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或难民）的不同标准；他者化助长了基于种族、宗教和性别的社会分裂、两极分化和冲突；(3)集中政治权力的工具，移民作为一种政治建构，通常充当政客的“替罪羊”，将公众舆论从反复出现的社会和政治问题上转移开来，政府通过制定零散的、临时的公共政策，以及过度使用紧急状态协议，来实现政治权力的集中。

 

╱ 研究方法╱

本文的数据来源于“国际地平线2020（MIMY）”国际研究，该研究涉及移民和融合政策、权力分配和决策实施等问题，通过对社交媒体上的国际和国家民意调查结果和社会情绪分析，使用了在 H2020 MIMY 研究项目中国际纵向利益相关者调查提供的数据。

 

╱ 移民危机叙事的社会危害╱

 

1. 危害一：社会疲劳

一段时间内反复使用“移民危机”一词，会产生社会疲劳，使民众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过度紧张、疲倦、焦虑并感受到压力，久而久之也会导致社会冷漠问题，即旁观者效应。

自2015年11月以来，后共产主义国家对来自欧盟以外的移民的消极情绪一直在大幅增长。随着时间的推移，“极为负面”的情绪百分比略有下降，但直至2018年底，一些欧盟国家的数据仍然居高不下。在希腊、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等位于巴尔干移民路线上的国家有大量的过境移民和滞留移民，但与巴尔干移民路线之外的后共产主义国家（如捷克、斯洛伐克、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相比，巴尔干移民路线上的国家对非欧盟移民“非常消极”态度较低。

早在2009年，皮尤全球态度调查就已经研究了欧洲东西部社会之间的差异。研究发现，中欧和东欧人不太接受“来自不同种族、宗教和文化的人组成的社会”。30%的匈牙利人和22%的波兰人不赞成多样性是一件好事。相比之下，这一比例在法国仅为10%，在英国和德国为13%。

当涉及到特定族群时，情况变得模糊。在中东欧，反犹太主义盛行，而在西欧，人们对穆斯林表现出消极态度。皮尤调查发现，近30%的波兰人和匈牙利人对犹太人持负面态度，近30%的英国人和近70%的意大利人对穆斯林持负面看法，而30%的德国人不喜欢土耳其人。西欧人在用抽象的、政治正确的术语说话时可能看起来更宽容，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存在针对某一种族的排斥态度。

比如，波兰政府对2021年秋季白俄罗斯-波兰边境局势带有敌意的叙述，即卢卡申卡政权促成了中东移民和难民流入。这种敌对反映在民意调查中，也反映在调查问题的表述方式上。例如，SW Research（波兰民意调查机构）在2021年11月9日至10日为波兰《共和报》（Rzeczpospolita）进行的调查中，询问受访者是否认为“波兰-白俄罗斯边境的局势威胁到波兰的安全”。近70%的人回答“是”，15%的人回答“否”，还有15%的人“没意见”。

同月晚些时候，同一家公司进行了另一项调查，并直接评论此次局势为波兰-白俄罗斯边境的“危机”，并提到了波兰政府引入的紧急状态。此时，63%的受访者认为边境局势对波兰安全构成威胁，近68%的受访者认为边境局势对整个欧洲大陆构成威胁。然而，一半的受访者（大多数来自大城市并受过高等教育）注意到，边境局势主要是对难民本身的威胁。略多于三分之一的受访者认为当时边境局势对他们个人和家庭构成威胁。近10%的受访者表示，这种情况对难民和受访者自身都没有影响。虽然波兰政府充满敌意地将移民和难民遣回白俄罗斯的森林，但波兰民间团体仍在边境地区提供有针对性的援助。2022年1月，非营利组织OKO.press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超过70%的受访者承认，波兰在波白边境援助移民是一件好事。然而半年前，多数受访者都还赞成遣返难民。这显示了政府利用危机叙事解释边境局势对民众的影响。然而，当这个话题从新闻中消失，在边境为移民提供帮助的社会力量突显出来时，社会情绪就会向人道主义转变。这种转变的代价是社会疲劳，并逐渐发展为社会组织的疲惫。到目前为止，占主导地位的反移民叙事似乎无懈可击，但正如OKO.press的调查结果所示，此类叙事可能会受到质疑并最终被特定参与者改变。

对比波兰社会对不同难民的不同反应，不难看出其中逐渐明晰的社会危机迹象。本文进一步讨论的调查表明，波兰人接受难民并非无条件的，这种接纳是关于特定危机的政治和文化叙事，因此会根据政治利益迅速改变。

自2022年2月24日俄乌冲突升级以来，波兰政府对乌克兰难民表示高度欢迎。乌克兰难民受到了波兰人的热情接待。在2022年3月益索普集团进行的民意调查中，多达61%的受访者宣称他们以某种形式参与了援助行动。此外，92%的受访者对当时留在波兰的乌克兰人持积极态度。

根据2022年4月的欧洲晴雨表调查，波兰对乌克兰难民的同情和声援水平在整个欧盟中最高：88%的波兰人满意波兰社会对俄乌冲突以及乌克兰难民作出的响应。

2022年9月，即冲突爆发6个月后，波兰对乌克兰的支持力度仍然很大，但比过去几个月有明显下降（如下图所示）。这种社会疲劳出现的速度超出预期，因此国家提供有组织的结构性援助非常重要——然而，冲突爆发120天后，波兰政府停止给难民提供庇护，并且仅在特殊情况下才会发放现金补助。

2. 危害二：他者化

与移民危机相关的政策叙述的第二个危害，不仅包括对移民的他者化，还包括对不同来源的移民的双重标准。他者化本质上是排他性的，并且创造了“微不足道的他人”（与重要他人相比），将移民置于社会之外，使移民无法融入社会。他者突出了被本土主义话语加剧的现代二元论：“移民”与“本土”、“我们”与“他们”、“好移民”与“坏移民”。

由于移民危机的叙述，接近化的概念与他者化的社会危险非常相容。接近化涉及将物理上和时间上相距遥远的实体、参与者或事件呈现为“他们”；“他们”被描绘成“我们”空间的入侵者。可以区分三种类型的接近：（1）空间上他者征服“我们的”国家；(2)紧急性：将事件解释为历史动荡，需要立即采取有效措施，例如进入紧急状态；(3)价值论——将他者描绘成异类。

民意调查结果证明，刻意强调他者的情况在波兰尤为明显。在回答“试图通过白俄罗斯边境到达波兰的移民和难民是否应该得到与来自乌克兰的难民相同的援助？”这个问题时，35% 的人说“绝对不会”，25% 的人“应该不会”，21% 的人“应该是”，还有14%的人“肯定会”。这项民意调查显示了波兰难民和移民援助问题对政治解读的敏感性。是否帮助移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来自哪里；他们为什么在波兰寻求援助比他们是否确实需要援助更重要。

在 H2020 MIMY第二轮研究中，来自七个欧洲国家的受访者表达了他们对“不同移民不同待遇”的看法。绝大多数利益相关者回答说，所有作为战争难民的移民都应受到平等对待，无论其原籍国是哪里（见表1、表2）。但是，在开放式问题中，他们还补充说：

“移民在移民群体中应受到平等对待，但不同的情况可能需要不同的措施。”

“平等并不意味着相同，例如采用不同的方法应对歧视的程度也不同。”

“不同的待遇只会滋生社会不同群体之间的种族主义。”

另外，绝大多数受访者认为不应该通过难民的临时身份对难民进行区别对待。

表1：受访者对“不同移民群体是否应该被区别对待？”的看法

表2：受访者对“战争难民是否应该被区别对待？”的看法

 

在他们的定性答复中，利益相关者还提供了以下评论：

“问题是由于存在两种不同的法律框架：临时保护地位或国际保护申请人地位。”

“我们在允许临时居留时是否允许融入？我们只是让人们处于非常紧张和不确定的境地，不会创造信任，只会使人们无法在新国家创造自己的生活。”

该项目的受访者还被问及移民和当地人口的结构关系和移民融入障碍，民意调查结果如下：

3. 危害三：移民危机叙事成为集中政治权力的工具

移民危机叙事的第三个危害与其政治功能有关。移民对政治家来说就像一个可以对所有问题负责的“替罪羊”。移民危机叙事的政治功能通常与高度政治化的环境有关，在这种环境下，专家会受到“常识”或“外行知识”的质疑。

通过在公共领域频繁使用移民危机叙事，右翼民粹主义政客试图转移民众对其他社会问题的注意力，例如医疗服务质量、住房问题和能源价格。因此，与“移民危机”相关的政策通常是临时的、零碎的、被动的，而并非长久的。

某些国家右翼政客通过“避免使用移民危机叙事”的方式反向证明了其作用。例如在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尽管乌克兰移民人数超过了中东难民人数，但乌克兰难民并未被视为“难民危机”的一部分，即使是北欧国家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也欢迎乌克兰人。例如，瑞典民主党(Sweden Democrats)和芬兰人党（the Finns Party）都表示乌克兰难民应该得到保护和援助，因为乌克兰难民是欧洲人、基督徒，而且大多数是妇女和儿童。

出于政治目的使用移民危机叙事的另一个例子与波兰右翼政府有关，该政府利用2021年秋季白俄罗斯-波兰边境的局势，使其“单一种族、天主教波兰”的民族主义政策合法化，并巩固自己的选民——根据凯度(Kantar)于2021年11月17日至18日的民意调查，70% 的法律与公正党支持者（主要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男性）拒绝中东难民进入波兰领土，并主张将他们驱逐到白俄罗斯。总的来说，54%的受访者支持波兰政府在白俄罗斯边境采取的行动。同样比例的受访者对在边境修建隔离墙的想法也表示支持。对于“必须允许滞留在波兰-白俄罗斯边境的难民留在波兰”这一问题，69%的受访者表示反对。

正如 OKO.press 所记录的那样，波兰政治家注意到了移民危机在政治上的作用：

“（……）遣返其他难民 （叙利亚人、厄立特里亚人和其他中东人），让他们在冰冷的森林中挨饿的政治家也吹嘘他们对乌克兰难民的声援。尽管人道主义危机自2021年8月以来一直持续，但社会同情心现在才释放出来。所有这些巨大的帮助——温暖的家和衣服、医疗保健或同情心——都不是那些肤色不同、逃离战争的人所能得到的。”。（汤姆恰克，2022 年）。

有趣的是，自2022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以来，波兰政府在处理乌克兰难民问题时并没有直接使用移民危机叙事，而是针对乌克兰局势使用通用口号。政界人士通过所有媒体积极评论该地区的“移民危机”。2022年，与移民相关的危机叙事开始出现，不仅是出现在波兰政治空间，而且在通货膨胀危机和能源危机相互作用时出现在整个欧洲。随着选举日程的临近，危机叙事的政治功能愈发凸显：当移民叙事有利于赢得选票时，政党会更加频繁的使用这种话语。

为什么波兰和白俄罗斯边境的危机既被定义为“移民危机”又被定义为“安全威胁”？是什么原因导致来自乌克兰边境的移民被允许进入波兰，而来自白俄罗斯边境的移民被拒之门外？这两种策略都被写入了波兰右翼执政政府对待移民的政策中。在此值得注意的是，波兰的民族主义和反移民态度是由社会下层人士提出的，“2015 年移民危机”是鼓励他们参加 2015 年选举的因素之一。

╱结论：对理论和政策的影响 ╱

“移民危机”的说法在许多欧洲国家已经被大众熟知，对“危机”的看法是整个欧洲反对多元文化主义背后的关键驱动因素之一。在荷兰、法国和英国等许多国家，“移民危机”的说法与日益高涨的疑欧主义联系在一起，而这种怀疑主义又与缺乏国家主权的说法相联系。欧洲各国的一体化政策也被指责为造成危机的原因。“危机可能被遏制或彻底演变成灾难，结果取决于社会的性质以及其稳定程度”。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即移民危机是否将导致更深层次的的社会灾难？如果社会存在修复效应，我们将仅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体验到他者化，因为所有移民都将顺利融入社会；如果存在强化效应，本文讨论的所有社会危害都将加剧，最终导致“全面”危机；如果转变效应发生，移民将在一个社会中正常化，通过他者话语创造现代二元关系（比如：“移民”与“本地人”、“我们”与“他们”、“好移民”与“坏移民”）都将会消失。

然而，这些理想模型引发了关于过去的边境、移民和融合政策的适用性、可持续性等问题的反思。本次危机可能为国家和社会组织创造了学习机会。我们无法得知各国政府从本文的讨论中学到了什么，但我们知道社会组织学到了很多东西：(1) 同情疲劳和援助倦怠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是由国家的有限参与造成的；(2) 他者化是一种对社会有害的过程，会导致挫折、紧张和冲突；(3)政治不作为扩大了国家与公民社会之间的差距。

在这篇论文中，我们将关于移民危机叙述（来自西欧、南欧和北欧）的讨论从地理上扩展到中欧和东欧。我们将右翼政客故意过度使用移民危机叙事的白俄罗斯-波兰边境局势与故意不使用移民危机叙事的乌克兰-波兰边境局势进行比较。此外，本文还讨论了民意调查中反映的抵制声音和意在挑战政治叙事的非政府组织。同时，我们确定了过度使用和故意不使用移民危机叙事带来的社会危害：即导致社会疲劳、他者化和政治功能异化，所有这些现象都将导致社会动荡。

大规模移民现象将持续存在。作为社会建构的移民危机叙事被政治家在政治话语中使用甚至滥用。政客们谈论“普遍的移民问题”比谈论他们的国家制度或状况更容易。这些政治实践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社会后果与处于问题核心的公民社会的关键作用有关。

 

作者简介

伊莎贝拉·格拉博斯卡（Izabela Grabowska），波兰华沙考明斯基大学大学社会变革和人类流动研究中心经济系，社会科学教授；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从 2021 年 9 月 1 日起，在考明斯基大学教授领导 CRASH 社会变革和人类流动研究中心；2014-2021 担任华沙社会科学与人文大学教授。

 

编译者简介

唐诗雯，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学生，中东欧研究中心研究助理。

 

选题来源

《社会学前沿》（Frontiers in Sociology，SCI收录期刊，JCR分区Q1，SJR0.56，Impact Score 2.28）

Izabela Grabowska, “Societal dangers of migrant crisis narratives with a special focus on Belarussian and Ukrainian borders with Poland,” Frontiers in Sociology, 2023;7: 241.

 

 

审核  ：王弘毅  

 编校： 许妍楠  

排版：张贇  

 

 

声明：本文根据对象国相关智库文献编译而成，故不代表编译人员及本机构的观点。

 

本期执编：王弘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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